生活中的语言学——杨旭老师访谈录
提及语言学,许多人的第一反应可能就是“结构主义”“生成语言学”“功能语言学”这类看起来“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词汇。但是,作为人类进行社会交际的工具,语言与生活的联系是十分紧密的。许多生活中有趣的现象都属于我们的语言学问题。今天,我们小组有幸采访到了武汉大学文学院的杨旭老师,一起探讨这些生活中的语言学问题。
问:杨老师,您好!现在语言学与其他学科的结合越来越紧密,出现了一些新的交叉学科,您如何看待这个现象?您是如何看待生活、科技与语言学之间的关系的?
答:你们都应该知道这么一句话,叫“语言学是一门领先的科学”。这个“领先”英语是pilot,其实翻译得不是很好,因为它不是说语言学发展得比其他学科“领先”,而是说由于语言无处不在,与很多学科都有交集,能够带动或刺激这些学科一起发展。现在出现了更多的交叉学科,这进一步证明了这句话的正确性。除了这些比较专业的学科,生活中也能处处找到语言学的影子。比如现在的手机都有语音助手,其实就是一种人工智能或AI,能发展成现在的水平缺少不了语言学的参与。再比如现在聊天都要用表情符号或Emoji,这个表情符号也可以用语言学去分析。这些都是语言学在生活中的体现。
问:您的硕士论文对兼类问题做了大量阐述,得出了“兼类词关键少数”定律。[1]由于中文在语用中是很复杂多变的,尤其在网络的冲击下,一些词的词性也会在实际运用中产生变化,比如您在文中提到的“给力”,还有最近的“被鸽了”中的“鸽”字,以及“打酱油”作为动词表示自己的一种态度、站位和看法。对此想问一下老师,您认为在未来,这些目前看起来不太符合现代汉语规范的词语会不会在以后的词典里也会被当作兼类被固定下来?
答:兼类的本质就是一词多义,这是很自然、正常和合理的现象。语言不是绝对的一个形式对应一个意义,而是很多时候用一个形式表达多个意思,因为人们在使用过程中会随时把一些新的东西赋予词语,这样词语的意思就会在重复使用中慢慢变化和累积。隐喻是语义变化非常重要的一种机制,一开始是用一个意思来比喻另一个意思,都是非常新鲜的创新用法,但慢慢地就会变为词语本身的意义,隐喻也就“死亡”或“冰冻”了。比如“雷”字,它可以表示一种自然现象,但是现在我们说“雷人”,是因为打雷让人感到害怕和受到惊吓,慢慢地“被吓到了”的意思就被所有人接受了,《现代汉语词典》后来也收录了这个意思。你们所问的“给力”“鸽”“打酱油”都有类似的演变方式。另外也要注意的是,词语使用得越多,形式就会越来越缩略。比如我指导的一个学生研究了“内卷”,除了引申出多种词性之外,还经历了从“内卷化”“内卷”到“卷”的缩略过程。总之,使用会影响词语,包括形式和意义都会变。
至于你们问的问题,其实牵涉到两种不同的语言态度。描写主义者强调一视同仁和巨细无遗描写语言事实,规范主义者除了描写还要进行规范,把“好”的保留下、“坏”的舍弃掉。规范主义者特别讲究理据,如果讲不出理据,他们就会特别反感。这些词语有好多讲不出理据,因此会受到规范主义者的特别关照,但是有时候大众接受了这种用法,并持续和广泛地使用,那么规范主义者也就没什么办法了。事实上,语言中有很多讲不清道不明的现象,甚至还有一些错讹的用法,都有可能被固定下来。赵元任先生说过:“语言是在变的:演变的最大社会力量之一是中国人所说的‘习非成是’。错两次固然变不成正确,但是次数多了,什么错误都会变成正确。”[2]我非常喜欢这句话。
问:杨老师在《“清扬”不只是洗发水》这篇文章中说到,如今说到“清扬”,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清扬洗发水,但“清扬”一词开始与头发并无关系,原是出自《诗经·郑风·野有蔓草》,诗中是形容女子眉目漂亮传神。但现如今,人们并不知道它背后的这种本意,只知道“无懈可击,无需隐藏”。[3]对于这种老师文中所说的“专名驱逐通名”的现象,老师您是如何看待的呢?
答:这个“清扬”只是一个形式,可以有好几个意思占据它,其中洗发水的意思更被大众熟知,而古代“眼睛明亮”的意思被埋没了。这篇小文章是读研时写的,现在回过头来再看,发现“专名驱逐通名”的表述并不准确,因为只是其中的意思存在竞争和淘汰,形式还是那个形式。另外,我之所以写这个文章,是因为觉得表示“眼睛明亮”的“清扬”很美,不想让它被洗发水独占。或者说,我想靠个人之力,把那种自己觉得很美的“眼睛明亮”的意思复活。但是这个有点一厢情愿,至少现在我还没有成功。这个“清扬”还算好的,有很多形式是被坏的或者大家认为坏的意思霸占了,比如“菊花”这个词。语言学里有个说法叫“委婉语跑步机(euphemism treadmill)”,就是我们用委婉语指代一些带有禁忌的现象,但是随着使用增多委婉语也变得不委婉了,然后再重新找一个更委婉的词,它们就像在跑步机上一样被连续地替换掉。“菊花”现在一点也不委婉了,不知将来会替换成什么样的词。
问:说到“清扬”,我们还联想到了另外一个有趣的语言现象,和上面所说的略有不同,是一个翻译方面的问题。现在的许多品牌在将品牌名翻译成中文时会特意采用我国传统诗句中的字词,比如美国的口红品牌“露华浓(REVLON)”就采用了李白《清平乐》中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此处“露华浓”指露珠润泽后,花色更浓了,这与口红本身的作用暗合。另外,近年来火热的瑞士家具用品品牌“宜家(IKEA)”,翻译时也采用了《诗经·周南·桃夭》中的“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样的取名无疑会让这些品牌更加适应中国市场,增大销量。老师,请问您是如何看待这种语言现象的?除此之外,为什么大家在取名(无论是品牌还是给孩子的名字)上都偏向古风呢,古意的名字是有什么特别的语言功能吗?
答:一些国外的品牌在翻译为中文时,可完全音译,如阿迪达斯(Adidas);可完全意译,如壳牌(Shell);像上面的例子都是音译兼意译,既照顾到了品牌本身的念法,又照顾到了目标语言的意义(当然还有其他翻译的手段)。在意义上做功夫,那就是个技术活了。你们举的例子除了契合品牌本身,都采用了古风,因为这类风格能够立马激发我们的积极联想,头脑中出现诗情画意的美好意象,让我们产生愉悦和共鸣。而这些最后都指向一个目标,让更多的人来买他们的产品。
你们说到,除了品牌翻译外,我们中国人取名也会偏向古风。我在《现代语言学》课上讲到过给孩子取名。名字可以承载家长的美好祝福,也可以承载时代的共同记忆,这样大家都来争好字好词,导致重名的人很多。现在文化更加多元了,名字也更加多样化了,但不变的是,我们在取名字时,还是希望寄托好的希望,引发好的联想。这好的希望和联想,有一个很好的来源就是古风,因为在我们中国的传统里,如果你会诗琴书画,那就证明你素质很高、水平很好。现在社会的追求很多样了,但是成为书香门第,仍然是很多家庭的希望。
至于我个人的看法,倒觉得不一定要跟风,而是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考虑:语言学的角度和文学的角度。语言学角度就是郭龙生教授说的,不要太生僻,笔画不要太多,听得清楚,不要用多音字。[4]从文学的角度可以听听张爱玲的建议:“适当的名字并不一定是新奇,渊雅,大方,好处全在造成一种恰配身分的明晰的意境。”
问:接下来这是个关于梗文化的问题。“梗”在网络世界中是快消的,突然出现,突然流行,又很快淡出人们的视野。很多时候网民使用梗是为了体现自己的幽默或者合群。“梗”有时会完全脱离文字本身的含义,被应用在许多不同的语境中。比如“不讲武德”“耗子尾汁”“我只会心疼giegie”这些网络梗就被广泛的应用在各种朋友间互相调侃的场合,您是怎么看待现在的这种梗文化的呢?
答:首先要说明的是,据我的了解,之所以把这种现象叫作“梗”,完全是个误会。“梗”其实是台湾人对“哏”的误读误写,“哏”来自相声,表示滑稽可笑的意思。我们再来看梗文化这种有趣的现象。虽然大家把它当作一种网络现象看待,或者和某种模因(meme)联系起来,但在我看来完全不是什么新现象,因为语言自古以来都是梗。这“梗”其实就是典故,比如“狐假虎威”,我们都知道它背后有一个故事,我们把这个故事凝结成了四个字,在交流中表达一个更普遍或抽象的意思,这四个字就成了一种梗。不过有趣的是,这些表达规约化后,就像我刚才提到的隐喻,有时候会和原来的故事断开,比如“相敬如宾”,很多人不一定知道背后有一个“梗”了。所以说,现代语言保存下来的词语很多都是以前的典故或者隐喻,以前都是很鲜活的故事,慢慢地大家都遗忘了,但却以规约化的形式继续存在。启功先生在《汉语现象论丛》说:“典故果然从此就彻底消灭了吗?没有,它们在日常用语和一般文章里,依然存在,这可算广义的用典。”[5]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问:您是如何看待“囧”“怼”这样的古汉字在沉淀一段时间后又以和古代不同的意义重新活跃于当代生活的现象呢?
答:从古到今积累下的汉字实在太多了,但经常用的只占一部分,很多字都只能躺在典籍或字典中。“囧”和“怼”的复活正证明人类文明通过语言文字传承的重要性。不过这两个字其实是两个非常不同的情况。前者通过“形”获得大家的青睐,因为它长得就很“囧”。我猜想,这个汉字就像表情符号或Emoji一样,具有世界通用性,你让外国人看也会得出差不多一样的解读。而“怼”又是另外一种情况。据我的了解,表示批评的duǐ汉语方言里本就有,但是一些人会说或听说过,不一定知道怎么写(可能原本方言里已经有相应的字了,但大家不知道),他们就必须找一个字写下来,这时候就用到了“六书”中的假借法,找一个声音差不多的字。“怼”除了声音相似,语义上还能表示“怨恨”,如今看来像个不二选择。——这里有趣的在于,“假借”这种手段不是造字之初才有,而是从古到今一直在民间上演。
问:我们再问问老师学习经历方面的问题。我们看了老师的简历,老师是从经济学跨越到语言学的,是什么让老师决定进入语言学的研究中的呢?
答:经济学不算是自己的选择,当初我选专业的时候也不懂,只是身边人推荐,就选了,后来学得也不是很好,自己也不是很感兴趣。其实一直以来,我对语言就充满着兴趣,尤其是文学,但是自己并不想把文学当成一门专业来学,所以就选择了自己觉得差不多的语言学。学了之后,才发现这完全是两片天地,不过好在最终爱上了语言学,算是歪打正着了吧。
问:老师的经历十分丰富,先后在许多高校都有过学习或交流,现在来到武大,老师有什么别样的体会吗?
答:我是本科、硕士都在重庆,一个是西政,一个是川外,然后是读博去了复旦,读博期间还去过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访学,现在有幸进入文学院这个大家庭工作。来武汉只有半年多,去过的地方也不是很多,武大现在就成了我“宅”的家。我们办公室的年轻老师会在一起聊天、吃饭,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多亏了他们才能很快适应。我们学术活动也很多,比如会定期举办“言吾学社语言学沙龙”,就一些语言现象进行交流讨论,跟大家学到了很多东西。对了,还有这里的风景!武大是中国最美校园之一,我特别喜欢老斋舍那种中西结合的建筑风格,无论看了多少次还是觉得很有气魄。
问:谢谢老师接受我们的采访!
答:也谢谢你们的信任!
受访者:杨旭 武汉大学文学院 语言学讲师
访谈者:李橙、陈晶、郑秋菊 文学院2020级 本科生
时间:2021年6月5日
地点:武汉大学梅园食堂
[1] 杨旭. 《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兼类词表征策略研究[D]. 四川外国语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2017. 参:http://jszy.whu.edu.cn/yanghsu/zh_CN/lwcg/1316102/content/53322.htm#lwcg
[2] 赵元任. 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集[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2, 第839页.
[3] 杨旭. "清扬"不止是洗发水![J]. 语文月刊, 2016(7). 参:http://blog.sina.com.cn/s/blog_611c7e6b0102wros.html
[4] 被“梓”掉的一代:谁限制了起名的想象力?参: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45120955310725340&wfr=spider&for=pc
[5] 启功. 汉语现象论丛[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8年, 第155页.